文爹 (原创天地) 3819次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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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2021
文爹是我家四叔,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六,五十年代生人。他性格温和,与世无争,面上常带笑容。
他们这一代人,如果真的要争,也争不到个什么名堂。幼年经济困难,缺衣少食。吃长饭的时候却逢三年自然灾害。正该读书的年纪,下乡,身体拖垮。千辛万苦返城上班结婚,遇到独生子女政策,只准生一个。全员下岗,打破大锅饭。被迫下海。孩子上大学,开始自费。天灾也好,政策也罢,坎坎都遇到了。
无法争,无可争,无所争,不如不争。稀里糊涂,坎坎来,坎坎过。
我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是听他讲在乡下插队的事,已经知识青年返城了。除了干活受累,主要是没吃的,靠墙角一大麻袋盐菜(腌制雪里蕻),吃饭的时候抓一点下饭,要吃一年,看了都要吐。不吃没人求你吃,吃光饭。毫无营养可言。他那时候得了胸膜炎,九死一生,不知道怎么好的。
一起下乡一起返城的另外两个哥们,和他是梗朋友。其中一个叫小夏,善厨艺,红案来得,搭棚子摆酒席都要请他掌酌,报酬就是一条烟。凭我文爹的面子,要请他,打声招呼就行。几个人来来往往都结伴,一群一伙在一起玩。小夏他们经常来,那都不叫串门了,干脆就是这屋里的人。他们那一拨下乡吃了大苦的,似乎格外乐观,劫后余生,前途无限光明,嘻嘻哈哈谈天说地,个个都神采飞扬,声如洪钟。你日掘我,我日掘你,笑模笑样的,互相挖苦打击调侃,却又不伤和气。任何一点小事,都被他们说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哄堂大笑,声振屋宇。空气中满是快活的肆无忌惮的喧哗。他们的市井白话,酣畅淋漓,一开口“你个暴狗子的”“他个暴狗子的”“你个兔伢儿”“他个砍脑壳的”,无限推高气氛。当年竹林七贤除了用词文雅些,聚会畅谈惺惺相惜的亢奋状态,也不过如此了。命途多舛,生活赐我以磨难,我报生活以,黑色幽默。
这天小夏来了,逗我弟弟:“喊我!”我弟年龄很小,一般都是大人从旁教导,“喊张叔叔”他就喊张叔叔,“喊李奶奶”他就喊李奶奶,“喊”在方言里算是个敬语,尊称某人一声叔叔。在小夏看来,是理所当然,我跟你文爹梗朋友。但是小人儿就有些糊涂了,平时不是这么教的,你是大人,应该教我,难不成还有一种称谓叫“我”?好吧,是你要我喊的,我就喊,大声喊了一句“我!”哄堂大笑。就又逗他:“喊人!”“人!”小夏为之绝倒,逢人便说,“他屋里侄儿子好过瘾呐,喊我‘人’!”
又有一次,他们拿了本武术杂志,封面上一个高手金鸡独立,白眉毛上分明停着一只黑色苍蝇。快笑死。品评这真是个高手,为了照相,纹风不动。看他眼睛炯炯有神,是不是运了内力把苍蝇夹住了哈哈哈。
如此这般,空气中总是充满了快活的味道。
但文爹毕竟占了一个“文”,有文青倾向。
我爷爷老是不耐烦,那天骂文爹糟蹋钱,买个么X书,有么用。是一本蓝色的小小的薄书《少年维特之烦恼》。文爹辩驳了几句,说是世界名著。爷爷一句“见胎帐”怼回来。刚好我在,文爹说不信问眉儿。我立刻说是名著。爷爷不好叫我“滚开些”,马着一张脸,算了。
我找文爹借了书过来看。
殊不知,他确有少年维特之烦恼。
听奶奶埋怨他,说你自己身体也不好,还要去接她下夜班,又跑一趟,不累啊?不相去得。他一句也不反驳,静静地听,微微笑着,眼里有光,心中自有丘壑。
他当然要去接她下夜班。她是我后来的四妈。
他们的婚房是两间平房,似乎是泥地,接地气。文爹养了很多文竹,摆在地上窗边,层层叠叠,郁郁葱葱,挺拔舒展,清雅文静。最大的一盆快有一米高了,姿态潇洒。这个婚房的摆设与别处大不相同。
女儿出生以后,他起名单字一个竹。这一文一竹,该是分担了他的最爱。
他视女儿为珍宝。女儿当仁不让尽享父爱。过中秋节,全部人回爷爷奶奶家聚餐团圆赏月。我们吃的是苏式月饼,千层饼一样起酥的壳壳好吃,一碰就掉渣渣,里面的馅料有冰糖五仁等等,太甜了,不好吃,腻人。大家都不喜欢月饼里面的芯子,就是馅,最后捏在手里,一个硬坨坨,盘来盘去,最好是一个眼见不错神不知鬼不觉扔掉。一大堆小孩在外面桌子上吃月饼,只有竹一个人高呼:“爸爸,快来给我啃芯子!”
他们一家三口去玩了一趟峨嵋山,回来说爬山累是累,但是蛮好玩,伢儿也高兴。那回下山太累了,消耗大,决定上馆子吃顿好的,补回来。我们平时也没说给伢儿吃个么事好东西,也没怎么玩,这出去一盘都搞了,伢儿乐了叽叽神,好过瘾呐。文爹一边说一边笑,回味无穷,心满意足。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旦夕祸福。有一次文爹在家恍惚闻到有煤气味,去厨房查看,不知道已经煤气泄漏,一拉灯绳的刹那,火起,被烧伤。他对此心有余悸:“还幸亏是我去了。要是她们哪个不晓得信摸进去,那不完了!”他不是伟人不伟大,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想护妻小周全的有担当的男人。
这样一个男人,当女儿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一呼即应。北上广深,都是漂泊奋斗的灵魂。投入无穷的时间精力打拼未来,生下孩子只能指望家里老人照看。文爹两口子南下女儿家帮忙带孩子,一去经年。听说他们参加当地社区活动,文爹还耍了一套刀法。我突然想起那本武术杂志,搞半天他是练过的。
文爹的岳母寡居多年,老来失智后,跟他们一家同住,请了住家保姆,直到送终。我们这边的爷爷奶奶后来也没了。了无牵挂,于是常住南国。
大约四年前,文爹患病胸腺瘤,几次入院治疗,四妈一直伺病床前,又要管小的,十分辛苦。我爸认为是他下乡插队落下的病根。大约三周前,他们兄弟视频通话,文爹说一句要喘半天,自知不久于人世,有托付之意。未几,于十月底驾鹤西去。
一生坎坷。最后这一大坎迈不过去了,享年六十八岁。普通人的平凡一生,为子,为夫,为父,为友,对得起天地人伦,清白坦荡,正直朴实。不枉人世一遭。
最后,谨以老父祭文作结。如下:
四弟正文,诞年五三。时逢国政,米业荒淡。
择业无门,家境不堪。自幼倍受,温饱艰难。
长大入学,又遭饥荒。几经辗转,步入正常。
刚入初中,文革炮响。读书无门,反被下乡。
农作挑堤,难饱饥肠。寒来暑往,身染病殃。
虽返回城,入驻小厂。工薪微薄,脏累异常。
又临下岗,惶恐茫然。下海经商,力揽狂澜。
力尽艰辛,方能一般。精於子嗣,光辉鲜亮。
旅居南国,不再复还。常念童时,斗蟋乡野。
入驻深山,辟谷清凉。往亊俱矣,幻梦一般。
望愿西去,再寻去往。鸣呼!哀哉!无常!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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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爹 - 眉子, 2021-11-03
- 老人在姐的笔下成了让人赞叹唏嘘的传奇。最近我感叹良多。人这一辈子,在世间走一遭,不知道这趟旅程在哪里下车,我在看风景,风景里的人把我看成了TA的风景。 - 修理小子, 2021-11-04
- 是非成败转头空。余生很贵,且行且珍惜吧 - 眉子, 2021-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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