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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头往事 第一章 (原创天地)  2908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6-04-06 (2944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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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的奶奶系指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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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荆江大堤


1.

我一生下来,就跟我奶奶在一起。长到12岁,才回父母家。


我们的房子,正正的,立在荆江大堤的堤脚下。是一长溜砖瓦房,白墙黑瓦,中间有木头柱子支撑。相隔的两柱之间,用板壁隔成许多间,每家一个门一个窗户,另一端还有一个四开的大窗户。两边的板壁就是邻居了,各有半边柱子,板壁在那一块便凸出来些。各家有点什么动静互相都能听见,没有秘密可言。所以也可以在自己家里指桑骂槐,故意说给邻居听,如果那边应战了,就高一声低一声回骂,最后情到酣处,板壁敲得咚咚响。屋顶的灰尘似乎也落下来些。然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照常过日子。有点什么事情,大家也都帮忙,好象根本从来就没有吵过架。我奶奶说,老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唦。


这么一个板壁屋,在里面,拦腰又被隔成两截。后面半截有着四开大窗的算是正房,屋顶上挖了天窗,铺着明瓦,可以透些亮进来。那四开大窗对着别人家院子,故而不能往窗外扔东西,连张糖纸都不行,奶奶会训,“别人要说你屋里没得家教。”下雨了,风一起,那窗户噼里啪啦乱响。我奶奶飞奔过来关好。一边检视有没有东西碰坏淋湿的。窗户的左边,靠墙立着一个大柜子,吊着两个铜环。窗户的右边,摞着几口木头箱子。最上面一个,似乎是皮的,盖子上铆了一圈圆钉,可以掀起来。我曾经发现奶奶将“果果”藏在那里面,趁她不在搭凳子偷吃过。紧靠着箱子的,就是我们挂帐子的三围大床了。三面都是高栏杆,只有前面可以上。是我爬行阶段的地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姨妈未出嫁前,我奶奶,我姨妈,和我,就都挤在这张床上。奶奶睡外面。我在最里面,跟姨妈一个被窝。


床前靠板壁摆着张书桌。床的右侧还有一个五屉柜,挨着外间。


外间,就象是一个长方行的盒子中间靠边隔了一个正方形的小格子。宽度刚好摆下一张单人床,给我舅舅住。床上面搭了顶棚,堆着些杂物。床脚对面靠墙角一张大方桌,放着收音机茶杯茶壶保温瓶之类的。这个外间,还兼着客厅的意思。


撇开外间的小方格子,从大门就能直通到里间那个厚重的黑色大木头门。这个过道自然不能浪费,摆了张小桌子吃饭,坐小凳子。以及脸盆架子,杂七杂八的东西。外间的板壁上破了一个洞,插着一个棒捶。


从大门进去靠右手,是一口大水缸,立着水桶和扁担。水缸旁边的小窗户底下,挤着一个厨房。无非一个炉子架着一口锅,靠墙抵着外间那个小方格子有一张长条桌当案板,案板底下码着蜂窝煤。墙上挂着筷篓子。


这就是我们的家。是我外公死之前单位分的宿舍。


不错,我奶奶是个寡妇。我没见过外公。我还没生,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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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家的门口,是荆江大堤。我们就住在堤坡子底下。


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这一段的江水,是地上河,国家专门修了荆江大堤拦水,堤面国道,水泥路,双向对开。江面比我们家屋顶,还要高出许多许多。船在屋上走,人在水中行。就是我们那。如果决堤,我奶奶说,全部人都要泡米子。你们吃过泡米子吗?是炒米,焦枯脆口,可以干吃,也可以装碗里泡开水,它就软了,发胀了,白白胖胖的,挤挤挨挨的,浮在水面上,拿勺子舀了吃,有些些甜味。我当然不想被泡米子,问,那就不能跑到高些的地方,水淹不到的?奶奶说,水一哈来了,你哪里还跑得脱。


所以一到夏天,我奶奶的工作,就是巡堤。几个人一个小组,提着马灯,每晚都要沿堤查看蚂蚁窝。分段负责。这是我们中学学的虹吸现象。如果蚂蚁打通了道,堤那边的江水因为压力差,汩汩汩就涌出来了。小的口子没关系,马上堵上,排除险情。大了就危险,必须防患于未然。


我奶奶,总是早早做好饭,哄着我吃了,天黑之前上岗。


就算我从小生活在被泡米子的危险中,可好玩的事情太多了,无暇顾及。只偶儿吃的时候嘻嘻念着,泡米子,全部人都泡米子。


我奶奶散放我。我象一只春天里毛绒绒的小鸡仔,到处啄食,自由自在,快乐生长。那一大片堤坡就是我的乐园。隔壁左右般般大的孩子也多,都在外面瞎跑。堤坡子上野草野花不计其数。女孩子喜欢玩办家家酒。围个圈坐在坡坡上,随便揪几根草,假装这是个什么菜,假装那是个什么菜,假装炒一炒,假装吃。我家里还有小碗小锅小铲,平时只在屋里玩,如果我肯贡献出来就更好了,大家都能玩,就更嗨了。


有一种草,四楞方正的,竖着从中撕开,拉成一个方形,我们叫“打豆腐”。还有一种草的根部,特别坚韧,不容易断。就你拿一根,我拿一根,交叉成十字,对拔,看谁赢。往往劲太大了,一根草先断了,两个人都摔屁股礅。赢的人洋洋得意,举着那根草,谁再来跟我比,看哪个狠!长大以后看到有荆楚风俗斗草为戏,大概就那么个意思。宝塔菜的宽叶子都趴在地上,中间直直一根象宝塔一样立着。高粱花是暗红色的穗子,只上面一小截。苣米菜却真是可以吃的,“苣米菜蒸蒸菜,好吃的婆娘拿碗来。”著名的沔阳三蒸,便以苣米菜为底,取其香。苜蓿草更不用说了,苜蓿生涯,没钱吃饭,去吃草哇。


野花,蒲公英最多,到处都是。也没象美国这边认为是害草,必须除之而后快。等结了球球,除了风,就是我们这一班大孩子小孩子,鼓足腮帮子,吹。或者一路跑过去,拿脚踢,看谁踢得高,踢飞起来。别的花都小,星星点点开着,黄的蓝的紫的。狗尾巴草总是一枝独秀,高昂着于风中招摇。有的草边子有芒,那你就得小心了,别划破手。各种野花,一采一大把。拿手里玩,玩腻了,蔫了,随手丢它。看哪个好,再采不就完了?多的是。很多小时候见过的野花,我居然在阿拉斯加也见过。真是同一个地球啊。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奶奶望堤边喊:“眉儿,回来吃饭!”“看你疯成什么相了,黑汗水流。”“哪门(怎么)都跑那头去了咧?遭跑不见了(小心跑丢了)。”


*


傍晚时分,似乎总有黑压压数不清的蝙蝠,乌泱泱地飞过来,再飞过去。也不晓得是不是同一拨。蝙蝠,土话叫“盐老鼠子”。只要一见,孩子们就又跳又叫:


“盐老鼠子,盐老鼠子,偷-盐-吃!”


一个人开嚎,所以孩子都跟着喊,挥舞着手臂,似乎要与天上那一群抗衡,又似乎想把它们都薅下来。为什么会偷盐吃?因为是盐老鼠子。谁见过盐老鼠子偷盐吃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它们又不会说话,在天上飞。


天上飞的,时常能见的,除了燕子麻雀,还有大雁,一群群从江的那边飞过来,飞过去。雁阵多是“一”字和“人”字。这次的歌谣不再是诬蔑,直接下嘴:


“雁,雁,摆个人字我看看。
我明天,接你吃早饭。
吃鸡子,吃鸭子,
吃你屋里祖鸭子。”


一边念,一边就嘻嘻哈哈笑得歪歪倒倒了。因为这首歌实在是不怀好意,说是请雁吃饭,却是要吃它。鸭子和雁似乎本来就是同宗的。唱的时候心里那点坏水咕噜咕噜往外冒,仿佛嘴里真的吃到鸭子或雁,忍不住还要在嘴上抹抹油。头上的大雁似乎并不满意这么编排它们,嗷嗷叫着就过去了。当然,它们肯定多半是听不懂的,要不然,它不会飞下来啄你们?也有落单的独飞的大雁,一路嗷嗷叫着,也过去了。


夏日夜晚,家家户户都是竹床,躺椅,搬到外面乘凉。吃西瓜。讲故事。看星星。不久我奶奶那一队巡堤的提着灯过来了,我坐竹床上一溜溜喊过去:“王奶奶,李奶奶,赵奶奶,张奶奶,……”别人都紧着答应,说这伢儿好乖啊,我奶奶脸上笑着,眼里满是爱意,嘴里却说:“她神得很(淘气),你们是没看到……”提着灯过去了。等我奶奶回来的时候,要是没什么事还早,就一起乘凉。要是遇上点事回晚了,那我就睡着了。


我奶奶会讲故事。


乘凉的时候就讲故事。什么牛郎织女哪,因为抬头就能看见,都听腻了。各种细节我都晓得。包括牛郎星旁边的一对小星,是他挑箩框里面装的两个孩子。还有他是踩着牛皮飞到天上去的。还有王母娘娘是坏人。什么田螺姑娘,饭都弄好了。养在水缸里。再就是狐仙,跟书生艳遇,从来没有害过人,以至于我认为狐狸精就是好人……完成中国神话怪异鬼怪迷信演义等等的早期启蒙。


我奶奶也讲时事。隔壁左右,家长里短,世界奇闻,天干大旱,等等。她称之为“说古怪”,好像说聊斋。


“往年古怪少,今年古怪多。”这就是要开场了,哪里哪里出来个什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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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秋天到了,堤坡子上的草疯长。须得到对河雇几个女人来割草,象割稻子一样。


对河,就是江对岸的公安县。


她们都戴着草帽。真的象割稻子一样,拿镰刀割,一捆一捆扎好,堆一起。从早到晚,这边一片坡子割完了,再割那边一片。割很多天。她们要那草干什么,给牛吃吗?


割过草的堤坡子就象是新理了发,很整齐。


冬天有时候会下雪。堤坡子上的草完全被覆盖了,白茫茫一片。把家里长板凳拿出来,翻过来,坐上去,从堤坡子上冲下来。通常一个大孩子打头阵,当司机,握着两条凳子腿掌握方向。胆子小的坐在后面闭着眼睛也没关系。嗤溜溜就滑下去了。一路尖叫,小脸憋得通红。偶有翻车,滚得一身雪,所幸胳膊腿都还是好的。爬到坡子上,再来。


这一片坡坡,真有无穷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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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我在美国见到的野草高粱花,跟我小时候看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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