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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头往事 第二章 上 (原创天地)  2772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6-04-08 (2942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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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的奶奶系指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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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时光


1

我小的时候,是个病秧子。黄皮寡瘦,稀稀拉拉几根癞毛,风一吹就倒,还老撅个小嘴,这不耐烦那不耐烦,动不动就哭。可是我奶奶喜欢我,拿我当宝贝。


说有一回发烧,我奶奶把我抱在肩上,前一句话还应着,后一句就没声了。奶奶看我晕过去了,吓得起身就跑。好在医院近,穿几条巷子就到了。跑得太急,进门的时候摔了一跤。为了护我,她自己倒地上蹭破了皮,血流出来也顾不得,我毫发无损。“那一下就把我吓狠了咧。”结果我又活了。


这样的事不止一遭。为了养活我,别的法子也试过。巫婆在我手掌心上戳个小洞,说是将血液里白色的脂肪挤出来就好了,谓之“挑疳”。


因为弱,我总是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抱着出门还顶个毯子,避风。冬天更是穿得像个球一样,围一条抱裙。抱裙,哎玛,时代产物,丑到哭好不好。就是一大块絮了棉花的片子,长方形的,从屁股后面围过来,腰里拿根绳子绑紧。有点象半截披风,可是全无英武之气。前面是敞口,不影响迈步,后面就挡风了,热乎些。一个小屁孩在地上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穿得像个棉花包,还摇曳拖着棉垫抱裙,姐怎么就这德行啊,欲哭无泪。


可是我奶奶逢人便说,“我眉儿小来,头发青幽了,不晓得几好。”


我觉得是她编的。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又不能穿越回去看。她加了太多感情因素,连我自己都不信。我觉得肯定是她编的。


一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奶奶就叹着气:“这伢儿哪门办哪,象吃闹药子的(毒药)。”没胃口,不喜欢,乔气,不吃。怎么都喂不进去,撬不开嘴。勺子过来了头一偏。求爹爹告奶奶左哄右哄吃一口,又不吃了。小皮包骨头,就一口气吊着。病秧秧的,要好丑有好丑。


我奶奶为了我能多吃一口饭,挖空心思给我做些好菜,喂独食。


票证时代什么都是凭票供应的,全家就这么一点点肉票,还要买一块肥膘回来炼猪油炒菜用。跟别人说好话,家里孩子小,每次就只割一两肉,瘦的。拿回家细细地剁碎了,蒸汽水肉给我吃。 是一个铁糖瓷碗,还磕破了一点边子,一小块剁碎的肉泥躺在碗底,加点水盖住,或者也加了点盐,姜蒜小孩是不吃的。放在饭锅里同蒸。那是没有荤腥的年代,揭开盖子香气扑鼻。奶奶拿一个干净抹布,伸手进去扶着碗沿先两边转一转,让碗跟饭分离,再用抹布垫着把碗端出来。碗外面还沾着几粒饭,碗底那个小圈里可就是圆圆的一团饭了。汽水肉蒸好以后有点漂起来,在汤里浮浮沉沉的。那汤也有些肉色,不再是白水。连肉带汤泡点饭喂我。剩下我不吃了,才能轮到舅舅。他也不过只大我十岁。


炼猪油的渣渣,蘸点白糖,给我当零食。


蒸鸡蛋羹。这个我到现在都喜欢。煎荷包蛋太费油,不如清蒸。鸡蛋好像比肉容易得一些,可以找乡里人买,不用票。


还有我最喜欢的,蒸田鸡。就是青蛙。乡里人都剥过皮处理干净了,篮子里垫着荷叶,一层层码好。这一层卖完了,荷叶一掀,又是一层。篮子挎在胳膊上,盖着一块布。走街串巷地卖,好像是不许的,怕被抓住了,交易要在屋子里面进行。一分钱一只,可以选。都白白胖胖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蒸好以后,那只水中蛙旁边总悬浮着一朵腊梅似的黄色絮状物。奶奶说那是油,舍不得扔。可我从来不碰那个,看着真恶心。田鸡骨头滑滑的,不象鱼刺那么尖锐。在嘴里捋来捋去,一丁点肉都没有了才吐出来。


我们那里是鱼乡,鱼总归是有的,应该也不要票。可是我不记得了。也许吃得多了,不稀奇吧。


每次好歹哄我吃完饭,奶奶都长吁一口气:“算是把这餐饭安置下地了。真的象吃闹药子的。”


因为我不肯吃饭,家里想方设法托人买点心备着。那也要票。粮票加点心票。还要钱。就特别珍贵。有一种长方形上面有很多槽的蛋条饼干,一次只能吃一块,在嘴里小牙齿轻轻地刮,刮到嘴里就成了粉,慢慢地嚼。还有一种点心象现在的开口笑酥心果,但没有那么多油。一个玻璃弹子球大小的面果子,外面裹满了芝麻。那时还不太会说话,手指着要“果果”。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奶奶说,“眉儿小来最喜欢吃果果。早上眼一睁就喊起来了,果果,果果!非得先吃一个才肯起床。”所以他们都叫我好吃佬。


“好吃佬,卖灯草。卖到便河吃稻草!”


这句唱完了,不知道怎么就转了个弯,接着成了,“娖奸婆(告密者),打赤脚,两个妈子(乳房)象秤砣!”


然后又变成了,“甩青菜,甩白菜,今儿洗,明儿卖!”


“擀长,擀长,擀了跟爸爸一样长。”把小孩面朝下扑在床上,两手在后背和腿上象擀面一样擀来擀去。大约相当于按摩很舒服吧,孩子都笑嘻嘻昂着头接受被擀的命运,有的还流着涎水。


“推磨,狗磨,推的粑粑白不过。客来了,吃三个。客走了,哐起锅。半夜起来摸茶喝。门栓子,碰到伢儿的小脑壳。”


“虫虫,虫虫飞,伢伢要人背。背了满街走,碰到个大花狗。狗狗咬了脚,回去哪门说。咦哟~~咦哟~~”


所有这些楚地歌谣,用方言念,都押韵。大人念。伢儿听。跟着念。自己念。吃不吃饭,也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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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奶奶陪我玩。


面对面坐她腿上,我们来拍手。先摸两下,然后拍一下手,交叉跟对方击掌。一边拍一边念:


“一摸光,二摸光,
三摸四摸打起来。
你打铁,我打铁,
打把剪子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包茶叶。
茶叶香,酒也香,
十个鸡蛋打蛋汤。
姑娘姑娘你不哭,
还有三天到你的屋。
姑娘姑娘你不笑,
还有三天到你的庙。
庙里有个红坨坨,
红坨坨,打电话,
打不通,揪耳朵!”


最后就笑成一团。因为十有八九要揪我的耳朵,我不等唱完就把耳朵捂住了,身子扭来扭去乱躲,还妄图偷袭去揪对方耳朵,结果整个人都被捉住了,挠痒痒,挣都挣不脱。


我们打牌。从最简单的拖板车开始。你出一张,我也出一张,压在第一张牌上面,要留一截出来能看清是什么牌。然后你再出一张,我又出一张,这样几个回合牌就摆成一条长龙。直到出张新牌下面有相同牌,比如你出个5,下面第二张压的也是5,那两个5之间的所有的牌就都归你吃了。最后一方手里没牌出了,另一方把牌全吃进来,就赢了。但是出现相同牌的机率很大,有时候只吃两三张,有时候能吃十几张。这个板车非常花时间,可以无穷无尽拖下去。对智力的要求就是认清两张相同数字和花色的牌,对材料的要求即便不是一副完整的扑克牌都没关系。可见大人陪着孩子玩是要极大耐心的。而且一旦下面的板车太长,我就紧张了,一张张牌盯着看,生怕自己漏掉了,又怕被对方吃了去。而我自己手里的牌是背面朝上,不能选的。每翻一次都是见证奇迹的时候,心怦怦跳。嘴里念着,“来个5!”结果翻开是个3,垂头丧气等着下一轮。如果真是个5,那就好了,哈哈,都归我吃了。


等我牌都认全了,我们打争上游,有顺子和对子。我总是把好牌紧紧攥在手里留待最后。别人出对子我管不起。奶奶哈哈大笑:“大王八留了屋里喝稀饭!”


再后来钓鱼,那就要数学了。先翻5张牌出来当鱼。每人各起五张牌。如果你手里有个7,就能钓下面翻开的3和4两条鱼,加上你本身那条,一共得三条,放一边。如果你运气不好,下面的鱼无论怎么排列组合都不能凑成你手上的牌,那你就加翻一条鱼,归别人钓。最后各数各的,谁的鱼多,谁就赢。我往往数了自己的不够,还要复核对方。我奶奶根本不在乎这个,让我帮她数,起身看看炉子上的水烧开没有,有时候还送我几条鱼。


除了打牌,另一种极好消磨时间的事情是折纸。她教我。我在旁边这里歪那里斜的,做出来的不象。但是也没关系,拿她那个好的玩。而且一回生二回熟,总能折好的。有时候帮我把印子压好,就不会歪到哪里去了。我喜欢折宝塔。用一张正方形纸,对折两次,对角再对折两次,所有对折线交叉的中间的那个点,就是最后宝塔的尖。中间还有些步骤,总之一截宝塔就成了。可以翻开,让它四个脚站着,当然这就要折得很整齐才行。最好玩的,是你做好几个宝塔后,可以一个套在另一个头上,这样你就有了个三层宝塔,五层宝塔。拿在手里象托塔李天王。有一阵迷上折宝塔,太高了,根本托不住。为了平整好看,我把它们一截截套好,压在褥子底下。喊奶奶来看,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全是我的宝塔。


折会了宝塔,举一反三,稍稍变形就能整很多花样了。比如把宝塔收口,变成一个菱型,往洞里一吹,鼓起来就成了个球,搓根棍子戳进去成了灯笼,两边都挂一个,棍子弯一弯,就变成电话了。


“喂,你在哪里呀?”


“喂,我在屋里呀。”


好象我们没有折过千纸鹤。我们没有那么时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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