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说到中国是诗歌的国度，旧时的读书人几乎个个会写诗，说起诗，总让人觉得是非常高大上的东西，高晓松前不久刚说过：“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诗是超越眼前苟且的高境界。既然诗是如此高大上，那么写诗的人也应该是非常高大上。

　　诗人们喜欢说“天下为己任”、“苍生为念”，崇尚风骨气节、藐视权贵。但是诗人们好像大多命苦，理想太丰满，现实太骨感，只好经常感叹怀才不遇、知音难觅。这些诗人到底怎么回事呢。

　　李白是诗人中的诗仙，足够有资格“代表”诗人群体。李白的“傲骨”是有名的，他敢让高力士为他脱靴，杨贵妃为他磨墨，一点都不拍权贵的马屁，如他诗中写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李白在永王李璘手下做幕僚，一口气写了十一首《永王东巡歌》，专拍永王的马屁，其中几句“秋毫不犯三吴悦”、“龙盘虎踞帝王州”、“更喜贤王远道来”、“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拍得非常赤果果。有人说这几首诗是伪作，不是李白写的，可是这类马屁诗文可以在李白作品中找出一大堆，比如《与韩荆州书》劈头就是马屁：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

韩荆州是荆州刺史韩朝宗，李白写信给他想请他推荐，开头两句说人生在世认识韩荆州比封万户侯还好，这话自然不是“天下谈士”说的，是李白原创的。可惜韩朝宗没怎么搭理李白，这马屁白拍。在另一封《上安州裴长史书》的信中，李白又大献谀词：

伏惟君侯，贵而且贤，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倚剑慷慨，气干虹霓。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所在之处，宾朋成市。故时节歌曰：“宾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门。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将华轩。”

裴长史是安州长史裴宽，李白先大赞一通裴宽地位高颜值高品德高名气高，然后又编了几句歌谣，假借众人之口恭维一番，这算是太白式马屁的经典套路，可惜裴宽好像也没什么回音。李白还对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大献殷勤，送上一首《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把玉真公主比作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女人毕竟耳朵软，玉真公主大为感动，向唐玄宗推荐了李白，玄宗召李白进京，然后就是李白调戏高力士，写下著名的《清平调》三首。其实李白让高力士脱靴的故事多属后人编造，三首《清平调》却是实实在在拍杨贵妃马屁，可惜人家杨大美女非玉真公主可比，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酸不拉几的小马屁根本刺激不到神经。

　　这类马屁诗在历代诗人中并不少见，杜甫的《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大拍哥舒翰的马屁，更寄寓于剑南节度使严武幕府。李商隐长期徘徊于令狐楚王茂元门下。诗人们写给某某人的诗也好信也好，只要这个某某人官比诗人大，那么这必定是拍马屁的。

　　诗人们为什么要死乞掰咧往权贵门前靠呢？无它，只为求官，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辅佐君王济苍生，首先得做官，所以读书人所谓各种雄心壮志远大理想，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做官、做大官。高官厚禄统统砸过来。官职大小是读书人唯一成功标准，围绕这个标准生出很多牢骚，美其名曰怀才不遇，是诗词的重要主题。

　　唐朝诗人刘长卿有一首名作，末两句是“君去若逢相识问，青袍今已误儒生。”宋朝诗人黄庭坚有一首名作，开头两句是“故人昔有凌云赋，何意陆沉黄绶间”。青袍是八九品小官的服色，黄绶是小官官印上的丝带，两个词语都代指官职小。刘长卿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如果有朋友问起我过得怎么样，就说这辈子被青袍小官耽误了，黄庭坚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他朋友本有凌云大才，却沉沦在黄绶小官中，言下之意应该做紫绶大官。南社诗人柳亚子在1949年到北京参加政协会议，原以为能担任个把要职，结果连副职也没有，出行还没给配车。于是他很窝火，向毛泽东写了一首诗，有“无车弹铗怨冯驩”、“头颅早悔平生贱”之句，意思是待遇太低，后悔这条命卖得太贱了。毛泽东读到柳诗后回诗劝他“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牢骚何来？嫌官小呗。

　　诗人们面对骨感现实的抵抗办法是精神胜利，得不到的东西就说它不好或我不在乎，吃不到葡萄都酸。李白说“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意思是说功名富贵这玩意儿不长久，得到就马上失去，得不得都差不多。李商隐说“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意思是说官职在我眼里就像腐烂的老鼠肉，我是高贵的凤凰幼雏。真是死了的鸭子嘴硬，如果真的不在乎官职又何必奔走权贵门下。

　　得不到朝廷的赏识，总要有几个朋友或晚辈赏识，此所谓“知己”。一个平民百姓想有个知己大概不容易，但想成为别人的知己却不难，秘诀就是紧说好话。清朝两江总督陶澍回乡省亲路过醴陵县，在馆舍门前看到一副对联：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陶澍看了很激动，因为上联说的是当年道光帝召见陶澍并赐御书匾额“印心石屋”的往事，下联很浅显地说湖湘子弟盼望陶澍回来，这等好话自然听着舒服，陶澍把写对联的一介布衣左宗棠视为知己，并且结了亲家。如果没有陶澍这个封疆大吏亲家，功名只考到举人的左宗棠恐怕混不进朝廷。

　　可是左宗棠这样的知己难得出现，陶澍还是多亏了两江总督的帽子，不然左宗棠不大会吃得这么空去做人家知己。做不上两江总督的读书人可就找不到知己，活在世上没人待见这是很痛苦的事，怎么办呢，花钱买，到哪里买，秦楼楚馆，红颜知己可比大老爷们知己更受用得多。为什么失意落魄不得志的读书人都喜欢逛窑子？无它，听几句美女的好话安慰一下受伤的心灵，逛窑子是要花钱的，美女拿了钱还不拜年话满头浇，满腹经纶风流潇洒器大活好说什么都行，不过肯定是文化水平高的美女说出来更合读书人的胃口，所以才子爱名妓。晚唐诗人罗隐屡试不第，结识了一个名妓云英，过了十多年重逢，罗隐仍然身无功名，云英也没从良嫁人。罗隐写了一首诗送给云英：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一个掌上身轻风姿绰约却嫁不出，一个才思敏捷学识过人却考不上，两人可算同病相怜，互为知己。而诗人的病，只在“未成名”，所谓金榜题名天下知，就在乎那一个功名。

　　苏东坡素以旷达著称，但本蛋有点怀疑他的旷达是装的，另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为什么呢，因为他写给儿子的诗里明显透露出对高官厚禄的向往，苏东坡的《洗儿诗》是这么写的：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东坡诗文书画无不妙绝，自然是聪明绝顶，但他希望儿子不要像他这样聪明，还是愚鲁笨拙的好，因为他自己一辈子都被这些聪明耽误了。那么苏东坡希望儿子怎么样呢？首先是“无灾无难”，因为笨的人大多安分守己不会招惹是非，多半能无灾无难，无灾无难做什么呢？后面还有一个愿望：“到公卿”，不是无灾无难做老百姓，是无灾无难一路顺风地做到一品大官，重点总是在最后。看，苏东坡还是对官大官小耿耿于怀滴。

　　诗是美丽的，诗人们会说话，普通的甚至不堪的事在他们嘴里都变得美好，其实所谓的胸怀大志不过是追求荣华富贵，叹息怀才不遇只是嫌弃官职卑微，感慨知音难觅只是遗憾没人恭维，所谓瓦釜雷鸣蹇驴得志，不过是见不得别人都比自己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