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 (原创天地)  5214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7-08-24 (2657天前)

一眼望去，李婶就是个知识份子，而且是高级知识份子。

白白净净一张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佩戴白色的珍珠项链和耳环。花白短发，文质彬彬。不笑的时候眉峰微蹙，颇有师者之仪；笑起来亲切随和，温文尔雅。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衣着简单素净。

但她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来自中国的黑土地。一辈子艰辛，无数苦难，熬到最后，笑得最美。

李婶一个人住在美国的老人公寓。房前屋后，边边角角，都被她种了菜。荒了可惜，她看不下去。但是她又施肥又架秧的，邻居受不了，提意见，老年公寓也看不下去，说是不能种菜。那好吧，她就种花。在花后面栽两行韭菜，也开花，老外反正认不出来。老年公寓一看，她栽种情结这么重，是不是别的人也想娱乐身心呢？就搞了一个问卷调查。然后急老人之所急，想老人之所想，选了一块阳光地带，专门钉了几个大木头格子，里面培上营养土，分田到户，想要种花种菜的都集中起来，便于管理。

李婶自然如鱼得水，独领风骚。美中不足那块地实在太小，施展不开。

她另外还有一块大地，是镇上分的，别人要花钱租，她免费。那个，才是她的用武之地。地很远，要走很久很久，基本上走不到。镇上每周有一天有车过去，她就搭车去，踏踏实实干一天，足够了。地里有供水，还有必备的农具，不用自己带什么。李婶悄没声地耕耘了一阵，立刻成了最最闪亮的大明星，吸粉无数。大家议论纷纷，那个绿拇指中国老太太怎么那么厉害，立体栽培，搭的架子上豆子长瓜（丝瓜）挂满了，番茄硕果累累，比我们的都好。还有好多叶子菜也油油地格外绿。去请教吧，可惜她不会说英语。李婶见了人，只能浅浅笑着，最多“Hi”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但是君子不动口还可以动手，她示范，教人架秧，就地取材，拿树棍棍搭篱笆。手到擒来，经她调理过的别人的园子转眼郁郁葱葱。她又教人开沟引水，那班美国人恨不得给她跪了，这是个大神哪，尊称她为中国园艺师。她反正听不懂，不就种点菜栽点花吗，有什么。

老年公寓开了英语学习班，两个志愿者每周六来教半天课。先按英文程度分班。第一级，26个字母不认识，或认不全的。第二级，认识字母和一些单词。第三级，能开口说话的。李婶自然是第一级，一个W就背了好久，不要说英文，中文她也斗大的字不识几升。不知道她的眼镜是怎么戴上去的。李婶自进了这个扫盲班，嘴里念念叨叨，手里写写划划，一遍一遍增强记忆，搞得人昏昏糊糊，脑壳都快炸。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洋罪。

车有车道，马有马路。李婶又去地里干活的时候，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字：water。水，浇水，她拿的水管子，在问我要不要。李婶疑惑地伸手试了试水，嘴里重复着，water？对方惊喜地点头，My God，大神开口说话了，是 water，这个就是 water。water，water，water，李婶怕自己忘了，一直念叨到家。虽然还不会写，好歹记住了。这是她学的第一个词。

有一就有二。下回李婶指着一朵花，再指指另一朵，对方明白她的意思，要个统称，flower。她就又学了一个词。

一来二去，字母还没认全，词倒学了几个了。先拣紧要的学。她的钥匙丢了，找公寓管理处去配。光比划不好使，要说。Key，两手一摊，没有了，不见了。这个词算是用活了。不光会读，还会写：“一共三个字母。第一个字母是K；第二个字母是这样，反9，反过来的；第三个字母就象个叉，这下边没有出头。”

有人逗她，你还应该学 fire。

这故事可就远了。说来话长。李婶一辈子勤勤恳恳，不光是在地里摸爬滚打，灶上也是一把好手。主要是白案，包子馒头饺子手擀面，没有她做不出来的，做出来的都是美味。当然还有菜。来美国以后，她接触到了一样新菜式，烤火鸡。凭她的手艺，先把火鸡里里外外抹上各种调配好的佐料放冰箱里腌两天入味，再拿去烤箱烤。比老外白惨惨嚼起来象木头渣渣的火鸡，好吃得不是一个数量级。感恩节的时候绝对压轴。以前是在女儿家烤。搬到老年公寓后，过节时每人发了一张票领来只生火鸡，她自然在公寓里烤。公寓里冰箱小，这一只火鸡把冰箱塞的满满实在。到了感恩节那天，老年公寓有聚餐，为了活跃气氛，还有比赛，火鸡评比。李婶的这只火鸡是准备去参赛的，格外用心，腌了快三天了。实战那天，百密一疏。想不到公寓不单是冰箱小，烤箱也小。火鸡烤着烤着，油漫出来，滴到下面，渗入电阻丝上，开始冒烟，警报器响了。当时李婶不在，寻思着要好几个小时呢，不急，出去串门。邻居报警，救火车到，很快解决了。可喜的是，她的火鸡完好无损，无论品相口味都没受影响，一举夺魁！得了五十块钱的一张购物卡。李婶乐坏了，逢人便说，开怀大笑。众人打趣道：“你这个奖应该捐给消防队。”

她果然去捐，但是没给消防队。镇上有一家非盈利组织，互助会，常年经营二手商店，售卖接收捐赠的衣物。另外也接收食品捐赠，定期发放给低收入者，跟政府的食品券无关，民营。李婶的火鸡就是在这里领的。

李婶这么个勤快人，闲不住，伺弄那么点菜园子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又瞄准了镇上的垃圾回收站。美国垃圾分类，有一处专门回收瓶子，也即酒干倘卖物。这些回收来的瓶子直接就处理了。但是，其中有一些是可以换钱的，一个五分。啤酒瓶，可乐瓶，易拉罐都行，矿泉水的瓶子不行。李婶看不下去呀，这明明是钱，难道就白白拿去绞碎？她要去抢救这些瓶子，在碎钞机前力挽狂澜。当然，美国人民也是很节俭的，一般人家都是把可以换钱的瓶子攒起来，下次买食品时顺便去商店退掉。但也不排除有些个懒人，或是大款不在乎这几分钱的，所以漏网之鱼总是有。李婶就捞这种鱼。有的时候很奇怪，别人不许她捞。特别是周末。她不知道那是某个非盈利组织跟垃圾回收站联系好的，派志愿者来做义工，拿那几天卖瓶子的钱充当经费。李婶就只能平时捞点零星小鱼了。

集腋成裘。这天李婶手里捏着五十美元，来到互助会，说是要捐款。自己说不清，请一个会说中文的志愿者帮忙表达。好似在热油锅里投了一块冰，立刻炸开了。她一个领食品的孤老太太居然来捐款？还是她捡瓶子卖的钱？有来捐菜的人认出她，My God，这是那个大神啊。沸沸扬扬，她又跳到互助会当了一天主角。

难以想象，李婶的前半生基本上是在欺凌与白眼中度过的，所以受不得别人一点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生活从来不曾击垮她，她懂得做人。瓜啊菜的，她一个人哪吃得了那许多，送人。又从亲家那里学会了做江南点心糖三角，香糯甜蜜。年节跟前，做得了，一人给几个，是个意思，甜甜嘴，暖暖心。和和睦睦的。有点什么事情，她不看懂英文，也看不懂中文，可大家都愿意帮她。让她觉得美好。

提起考公民，在老人公寓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李婶天真烂漫：“我听说绿卡十年要更新的时候，别人会问你要不要转公民。要的话就给你转。你只需要回答 Yes 或 No。这个我会。我准备回答 Yes 就行了。”

愿上苍为你指引平坦的道路，愿命运让你遇见善良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