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爹 (原创天地)  4764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9-03-27 (2077天前)
编辑: 眉子, 时间: 星期三, 三月 27, 2019, 15:43

3/26/2019

从门到窗户是七步，从窗户到门也是七步。

这不是高老爹的生活。高老爹的活动范畴要宽广得多。慢说七步，就是七百步，七千步，只要他想走，都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能走到哪里去？

出门，一个人都见不到。偶尔来个车，看到他们在走，远远地减速缓行，避开他们一大截。邻居都是老外，打不成招呼。走来走去，转来转去，周围都差不多，除了房子就是树，也没个商店没个街道可以瞧的。女儿他们上班，要先开20分钟车到火车站，再转火车进城。开车都要20分钟，高老爹就算有一双铁腿，能走得到吗？更何况，怎么走，看地图？

高老爹觉得晚年张学良那种软禁生活，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但现在，住在女儿美国郊外的房子里，他俨然就是张学良。从门到窗户是七步，从窗户到门也是七步。

高老爹闲云野鹤，不打麻将，好下棋，摆龙门阵。不要说他下场子，就算他不下，站旁边看别人下棋，看够劲，都可以站个大半天。摆龙门阵就更不用说了，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奇珍异闻，从盘古说到瘪古，滔滔不绝，口似悬河。高老爹有的是文化底蕴，不愁没有谈资。愁的是，在美国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没人听他摆啊。他仿佛置身旷野，周遭是无边的寂寞。

高老妈正相反。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往往饭做好了还得外头去寻他回来吃饭。他还恋战不走，你自家先吃。统共退休了就两个人，还分什么先吃后吃。年轻的时候更惨，两地分居，自己累死累活拉扯孩子，丧偶式育儿。哎，想不到老了老了，在美国女儿家里，倒把他拴牢了，哪里都去不成。这半年来他陪自己的时间，比以前加起来都多。

女儿女婿都忙。到家就瘫在那懒得多讲话。再说，女婿统共就会三句中国话，“你好。”“我不会说中文。”“爸，妈，吃饭了。”没法交流。逢到周末，开车去中国城买菜，高老爹才得以放一次风。他不买菜，让他们去买，自己抓紧时间四处遛达，能搭个讪就搭个讪，感觉自己都要发霉了，实在憋得难受。他是老江湖，暗号一对，情报就来了，轻轻松松搞定了几条国产烟。以后就不愁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人说话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没有烟那可一刻都活不成。

高老爹逮谁跟谁聊。你住哪啊？白坪。这是高老爹直译的，White Plain。下一站，North White Plain，高老爹翻译成北白坪。用他的四川话念出来，犹如叮叮叮敲打金属罐子，铿锵上口，不是一般地有才。

第一次探亲结束，高老爹急切地投入到祖国人民的怀抱，久旱逢甘雨，到处摆龙门阵。这一趟美国之行，东部藤校顺藤摸瓜摸得也差不多了，正好充当谈资。更兼美国社会政治风土人情各式见闻，大家都竖着耳朵听。高老爹越发手舞足蹈兴致盎然。不知道怎么闲言碎语就传到女儿那里，居然打电话来骂了一顿，叫他收敛些，别太张狂，一天到晚吹什么牛！

反了！你还来教训老子？你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不得了了？老子不生你，你还有今天？你还不知道在哪一歇。你以为老子想到你美国去？老子不去了，去坐监牢！

说是这么说，女儿临盆之际，小手一招，老两口又忙不迭地赶过去伺候月子。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从小到大都是他值得炫耀的优秀成果。不象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只会啃老。

但是高老爹对女儿也有不满，就是她太有主见了，不好摆布。高老爹是个什么人？棋坛圣手，走一步看三步，布个局让你钻口袋那就是小菜一碟。当初儿子结婚，按高老爹的意思，你都混到美国去了，给兄弟出点钱买个房怎么了，你条件好赞助一点，我老人家一碗水总要端平。女儿不理这茬，只当没有这回事，与之无关。高老爹思来想去，利诱，说自己在外头干了一辈子，退休想回老家，考虑在成都买房。十几年前的成都房价，搁现在不知道翻多少番了。高老爹的女儿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否则也不会一个跟头翻到美国去。盘算着投资一个公寓，让爹妈先住着，也算是看房子。以后呢，如果回国还有个窝，或者升值卖掉，都不错。却不料高老爹单等钱一到手，转头就给儿子在当地置办了婚房。成都那边，白不提黑不提，也只当没有这回事。第一回合，高老爹，胜。

这场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女儿是聪明人，钻了一回口袋难道还有第二回？老爹你还是收了神通吧。高老爹没的施展，愤愤不平，就算我花了你一点钱，我不该吗？我花不得？想当年大家都一穷二白，呆工资，我养你，我花了我工资的几分之一，啊？你现在给我，花了你工资的百分之几？我告诉你，远远不够。

高老爹的打算，倒也不是欠债还钱。他有更高的追求。他希望女儿能够尊重他，自觉自愿，全身心地报答养育之恩。他作为一个大家长，在儿女之间调剂一下，让他们相互帮衬，共同成长，有什么不对的吗？是你自家兄弟，又不是别的哪个，你拉一把，好大个事？把你吃蛮大个亏？

女儿不单不买帐，还呛：就是你们把他惯坏了！他必须独立，不能指望任何人。你们还不放手，他永远不会长大。

高老爹气晕了，到底哪个是老子？三纲五常，伦理道德，是哪一条让你跟老子这么讲话？你个吃里扒外，数典忘祖，投靠美帝国主义的民族败类！有几个臭钱不得了了，还不认祖宗了还！其实呢，祖宗在哪哈高老爹自家也未必认得，他气的是女儿现摆在眼面前的都不懂得供奉，供奉他这么个活祖宗！

在美国探亲帮忙带孙子的中国父母之间，流传着这样一段话。大家都是背过老三篇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自己在国内有很好的生活，有保姆照顾。现在我们不远万里，来到美国，为了帮助子女的事业和生活，给他们当保姆带孩子，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他们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

不光是活祖宗，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呵呵。

这么一个具有国际主义的精神的活祖宗，别说一点点钱，你的命都是他的，还不乖乖磕头！磕死你！

祖宗，如果你觉得磕头这么重要，你从小就该教育她呀。为什么要培养她独立思考要让她刻苦拼搏自力更生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是不是您老人家大方向搞错了，南辕北辙？她为什么会投靠美帝国主义而没有时刻背个祖宗牌位呢？嗯？教育失败。

活跃在北美大地的高老爹们，一边尽心尽力，一边愤愤不平。年轻一点的，身体硬朗的，就在家里争夺领导权话语权，斗智斗勇，鸡飞狗跳。体力精力不济的，依赖子女的，只好稍安勿燥。住在城里还好说，搭个伴讲讲话，可是是非也多。住在郊区，条件好的，安个中文电视，听个响而已。此外，管你几号祖宗，大家都一样，那就是，无边的寂寞。

从门到窗户是七步，从窗户到门也是七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