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爹 (原创天地)  4615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21-04-02 (1331天前)

4/2/2021

钱老爹的前半生，为钱所困。

家庭出身破落地主。黑色幽默。扣上个地主帽子，却破落了，一个钱都莫得。虽则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却到底是死了，几根骨头拆分来拆分去，三反五反，分浮财，破四旧，连根毛都没剩下。跟占了一头出身好的贫下中农一样，家徒四壁。地主本尊还没怎么挨斗就先死了。孤儿寡母靠着卖黄裱纸艰难度日。钱老爹作为家中长子，早年间念过几年私塾，那确是贫下中农无可企及的，地主实锤。好在贫下中农生性质朴，没有太为难这个地主崽，钱老爹夹缝中求生存，顽强拼搏，居然没有断了学业，一路埋头读书，上了大学。

没有钱，就上不要钱的大学，地质师范类，还包伙食。不晓得几好。好事地主儿子了。

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国家包，家里少张嘴。似乎还有少量的奖学金补贴之类的零花。钱老爹自然舍不得花，家里还望着他那点油水。得益于私塾扎实的基本功，钱老爹写得一笔好字，为了省钱，从来不买教材，全凭上课认真听讲记笔记，脉络清晰，重点突出，直接就达到了出版水平。

平时好说，一放假，国家不管饭。地主家不单没有余粮，还没有地，到哪里去刨食？当然还是得去地里刨。捡人家田里不要的漏掉的小额的零散的粮食，书面语称之为拾穗。诗云“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可见中国三千年来，寡妇都是靠这个活下来的，历史悠久，渊源流长。拾穗最适合寡妇带一大群孩子进行地毯式搜索，不需要强劳力，挎个篮子，眼尖手快腿勤，看谁抢得上，赶在鸟群头里，能多拾一块田是一块田，推了粑粑好过年。麸皮子象征性筛一筛就算了，哪有那么精细，本来也是熬稀饭，再或者做成糙面粑粑，一样地吃。按现在的标准，那是谷维素，健康食品。

当时国家开发西部，建三线工程，修铁路，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西部的崇山峻岭，历来都是靠挑夫一步步地运送物质。铺铁路的铁钎钎，不晓得几沉，扁担一头拴一个，从这边出发，送到那头去，几十里山路，一天只走得一趟。天刚亮出发的时候，就得了工钱，到了那头一般就中午了，交了货，最得食的就是街头饱餐一碗面，然后拎了扁担空身走回来，好不轻松惬意。钱老爹回想起来不由得感叹，那时候人都老实，也没个凭证啥的，叫你挑那头去就挑那头去，没有说偷懒半路扔进山崖的，横竖钱都得了。好歹应该在那头领钱才对。可见他真是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才会有这么污龊的人性的念头。钱老爹漂泊一生，继续感叹，要是国家早点西部开发，怕是就当民工了，读啥子书嘛。

客串民工的钱老爹毕竟还是读了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私塾的教条不是白给的。读书的时候遇到三年自然灾害，饿殍遍野，活着的人普遍营养不良，大量水肿，腿上一按一个坑。钱老爹竹竿一样精瘦的一个人，想了个旁人绝想不到的精妙办法，成了班里唯一一个从来没有水肿的大活人。什么办法呢？考试的时候为了避免夹带作弊，不许自带草稿纸。考场中每人发一张，每张草稿纸都加盖了公章，边缘还有骑缝章，些许红印。考场上你用的是草稿还是夹带，监考老师一目了然。钱老爹连教材都不用的这么一个聪明人，也不用草稿纸，全凭心算，将这张盖着公章的宝贝草稿纸悄悄藏好，交了考卷，偷偷带出来。大派用场。自己那笔遒劲行楷，言简意赅填上“该生营养不良，特批白糖/红糖一斤”，拿到供应点，从来没有被打板子，交钱，顺顺当当糖就到手了。人都老实，谁会怀疑大红公章？而且眼前瘦棘棘这么个人，确实营养不良。问题那个年代没人有营养，红糖白糖都算高级滋补营养品，要特批，物资极其匮乏。钱老爹将这一斤糖悄悄藏起，每隔几天趁无人时舀一勺到自己嘴里增加营养，直到下一次考试。

为了活命，这点手段，地主出身的钱老爹想得出来。

他读了书，有了工作，就有固定收入。长兄如父，家里几张嘴都望着他，嗷嗷待哺，钱老爹的负担不是一般的重，是特别重。只好克扣自己，勉强糊个嘴，每个月工资一到手先把大头寄回去给寡母养家。以至于钱老爹到了耋耄之年，念念不忘有一次出差，成都火车站广场上售卖散装的灯影牛肉干，五块钱一斤，拿称称。色泽靓丽，油汪汪的，新鲜出炉，看得那个馋啊，涎水直流。买不起，莫得钱。老了，想吃也嚼不动了。好不可惜。遗憾。

习惯成自然。这生活费一给出去就没有头了。但凡家里有个大事小情，都伸手朝他要钱。他的工资是个呆的，给得多自己剩的就少。眼见得老二老三都结婚生娃了，他自己硬生生熬成大龄青年还在不停地往老家输血，填不满的坑。渐渐地，钱老爹就不乐意了，为什么要对他敲骨吸髓，他自家也要活啊。

钱老爹成家生子之后，经济更加拮据，要多糊几张嘴。这时候老家再逼钱就更烦了。什么长兄如父，什么破规矩，我还能养你们一辈子不成？少拿规矩来压我！女儿出生，钱老爹依自己心愿取了个新巧名字，没理会老家那一套繁文缛节。儿子出生，寡母不干了，女孩是外姓人无所谓等你去嘈，这男孩必须得按家谱来排。你打量云鹤九霄龙腾四海都是干嘛用的，辈份！不能乱。这是规矩！可是钱老爹烦的就是规矩。好，你要规矩我给个规矩。这一辈是志字派，别人都叫钱志民钱志远钱志文钱志军钱志才钱志滔，钱老爹给儿子起名钱志，统领你们，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这得亏是姓钱，若是姓杨，是不是该卖刀了？

藐视权威。不是一般地叛逆。

寡母留在老家，跟着其他几个兄弟过活。大家日子都苦，眼红钱老爹是国家养的拿工资的人，固定收入，比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处刨食易得多，你不是不管我们么，老娘总得管吧，跑不脱。隔三岔五打着老娘的旗号要钱。给老娘的钱也好物也罢，掉头就到了别人手里，钱老爹被盘剥得莫得法，冲老娘吼，你一个人只怕要七八床被褥才够。老娘没听出埋怨，咋了，啷个要那多？着人搬走了唦，把他们喂饱才轮得上你。老娘老了以后脑子更是糊涂了，被兄弟几个一怂恿，将钱老爹告上法庭，告他忤逆，弃养，要求他出赡养费，狮子大张口，报了个天文数字，吃大户。钱老爹气得眼泪直掉，这是养了一班白眼狼啊。谁都不告，合起来告他一个！

这种乱糟糟紧巴巴的日子，充斥着钱老爹的前半生。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知识分子地位提高，钱老爹加了工资，才慢慢透了口气，略有结余。当时国家推出的储蓄政策，五年一千元，顾名思义，每个月存十几元，五年到期连本带息兑现个整数，人民币一千元。后来条件更好了，又同时存了个三年一千元。卡在点上，到期的时候正好供女儿上大学。虽然那时候不用自己掏学费，但行李被褥盘缠总归还是得花钱的。

俗话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儿，三十年后看儿敬父。转眼到了人生的下半场。钱老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后半生还是，为钱所困。

钱老爹的女儿，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十分优秀，早早就去了美国，读书工作成家一气呵成。为此，同事些的都高看一眼，钱老爹心头受用得很。儿子差一些，没读到大学，也混不到什么好差事。钱老爹一世清贫，开不到后门，对儿子总有些愧疚。不过有个这么成功的女儿在手里，还愁儿子没个好前程？

钱老爹是这么打算的，我把女儿你培养出来了，你提携一下兄弟，都过上好日子。也算得我一碗水端平。

女儿不听安排。首先，他有饭吃。其次，他想要过更好的日子，应该自己去打拼，而不是伸手要钱。再次，你们应该放手，否则他永远不能成长。

几个回合下来，钱老爹根本不是对手，被女儿掐得死死的，不但不给钱，还给他上课。洗脑。钱老爹颜面全无，感到深深的冒犯。到底哪个是老子？还反了你不成！老子说的话是放屁？老子开了一盘口，你还给老子驳回来，啊？老子养你白养了？老子不养你你能有今天？跟老子这么个态度，这是哪来的规矩？

说到规矩，钱老爹以前可是受够了的。可是他虽然不服，虽然反感，虽然万般不愿意，但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实际上让他无从反抗，就算是屈从，也是认同。自己节衣缩食克勤克俭周济老家，从他的角度而言，问心无愧。好不容易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他上了年纪成了权威来立规矩的时候，他希望对方一如当年的自己，顺者为孝，委曲求全。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再不愿意也要无条件执行，可怎么就卡了壳，执行不下去了呢？

因为女儿从小亲眼得见父母为钱发愁为钱吵架，都是为了跟他们见不了几面的亲戚。看他们又气又急满腔怒火不想出钱却又不得不出，自家生活水平并不高，常年不见荤腥，不明白为什么还是要把钱给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为什么要做呢？不是该做你想做的事吗？什么是规矩？她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按规矩来。她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未受过私塾的教条，独立自主我行我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少拿规矩压我，姐蔑视的就是规矩!

女儿觉得养父母天经地义，反哺之恩，你们可以跟我住。但她没有义务养兄弟。他要结婚，他要买房，他要送孩子出国留学，都是他的事，要让他自己解决。而不是一开口，别人帮他解决。她可以出主意，可以提方案，可以定计划，但不给钱。因为给钱不是她愿意做的，不做。对方看来，你玩那些虚的有什么意思，不如来点实在的，给钱。

这是个无底洞。钱老爹本想统筹安排，让她填一点，或者多填一点，自己轻松些。拿她当个摇钱树，全忘了自己当初被别人摇来摇去是个什么感受。女儿从根本上否决，完全不接招。比如说他没有那个经济条件为什么要送孩子出国留学，不能在国内读书吗？废话，不是有你这个姑妈吗，就是来投靠你的啊，你得出钱啊。钱老爹从儿子结婚生子买房换房孩子读书课外辅导，一直明贴暗贴。随着知识份子地位的提高，国家政策倾斜，钱老爹退休前后工资大涨。即便如此，他的钱还是不够，源源不断流到坑里去，棺材本都快贴没了，女儿那里楞是抠不出一个子。现在孙子要留学，他到哪里去刨那么大一笔钱？愁死个人。别人或许为情所困，钱老爹这一辈子，为钱所困。

不知道钱老爹能不能想得通，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个世界总归是滚滚向前。就像当年他舍不得买而今嚼不动的灯影牛肉，现在，一斤只怕要几百块了吧。

3/28/2021 完